深度調查現金貸：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金融
暴利背后，深度調查現金貸
現金貸注定成為微利行業，下一步該如何走才能讓普惠金融不只是空談。
12月12日，《小額貸款公司網絡小額貸款業務風險專項整治實施方案》(下稱“方案”)正式下發。從監管層放出風聲到新規落下，不到一個月。盡管已經有了預期，還是讓全網貸行業繃緊了神精。
方案重點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嚴格管理審批權限;股權管理;融資渠道;利率透明化;業務合作伙伴資質審查。
也就是說，從牌照層面來看，方案對即將要設立的小額網貸公司加強了嚴格審批權限，也對已經獲得牌照的企業開始實施得新審查。
方案中指出：主要審查包括發起股東資質、借款人來源、互聯網場景、內生數據基礎和數字化風控技術等方面的經營資質要求是否嚴格合理，核查獲批經營資質的機構是否符合相關條件。
股東背書將影響網絡小貸公司的未來發展。方案已經細致到，對股東的資質也要進行詳細審核。如股東是否具有良好的，社會聲譽、誠信記錄、納稅記錄和財務狀況，是否符合法律法規規定和監管要求。運用穿透式監管手段，排查股東是否以委托資金、債務資金等非自有資金出資入股，是否委托他人或接受他人委托持有小額貸款公司股權。
在融資渠道方面，要排查小額貸款公司是否主要以自有資金從事放貸業務。并直接指出不得直接或變相以”現金貸”、”校園貸”、”首付貸”等為基礎資產發售(類)證券化產品或其他產品。這條和大家之前的預期一樣，ABS沒有封死，但會變得更加嚴格。
綜合實際利率則是從小白用戶的角度考慮，規范市場的產品宣傳，讓年化利率真正透明化，消除隱形手續費，保護投資人、借款人的權益。如方案規定，將以利率和各種費用形式對借款人收取的所有借款成本與貸款本金的比例計算為綜合實際利率，并折算為年化形式。
而關于貸款范圍或者貸款用途的監管，方案規定排查小額貸款公司是否在其監管部門批準的經營區域或業務范圍外發放貸款。是否發放無特定場景依托、 無指定用途的網絡小額貸款。是否采取有效措施防范借款人”以貸養貸“和”多頭借貸“等行為。是否發放”校園貸“和”首付貸“。是否發放貸款用于股票、期貨等投機經營。
關于多頭借貸、以貸養貸等行為，無論是監管機構還是網貸企業都很難做到有效排查，需要行業聯盟和大量可共享的數據來做基礎。
最后，對業務合作伙伴的限制，也是從源頭限制了小額網貸公司的資金來源。迫使其更加正規，降低風險。如要核查的范圍包括是否與無放貸業務資質的機構共同出資發放貸款，是否為無放貸業務資質的機構提供資金發放貸款。與第三方機構合作開展貸款業務的，是否將授信審查、風險控制等核心業務外包，是否通過”抽屜協議“等方式接受無擔保資質的第三方機構提供增信服務以及兜底承諾等變相增信服務，第三方機構是否向借款人收取息費。
從方案的具體細節可以看出，現金貸或者網絡小貸的風險已經受到監管層的密切關注，而這一暴利行業最終也會走向微利。本刊在方案發布前夜做的一期特別報道，也從一個側面探究了行業的監管背景、困惑和突圍之路。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這句話如同現金貸行業的警世之言。12月1日，監管層終于出手了，當天晚上七點，由互聯網金融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人民銀行金融市場司主導)和P2P網絡借貸風險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銀監會普惠金融部主導)下發的《關于規范整頓“現金貸”業務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或新規)，便已經下發至各省、市金融辦。
業內很多人把這次監管風暴歸咎于早前上市時高調的趣店創始人羅敏，其實，趣店上市時的輿論風波頂多算是給風口浪尖上的現金貸行業添把柴而已。機構、上市公司，甚至是銀行的資金通過各種渠道流入現金貸公司，層層高杠桿，最后通過高利息攤到次貸人群身上，很難不引起監管層的重視。一家已在美上市的P2P公司高管洪濤(化名)向記者表示：監管在這一時機推出，時間點很準，并且已給出了適度的調整空間。“如果這一趨勢不加以限制，年后機構資金涌入現金貸行業會更加瘋狂。”
有人說，新規讓網絡信貸一夜回到解放前，次貸人群將再次走向地下借貸，比砍頭息更可怕的是接踵而來的壞賬風波和暴力催收。也有人說，監管只是在縮量及強制合規化。當銀行、券商、信托、P2P甚至是上市公司，都把大量資金投入到面向次貸人群的小額信貸市場時，其高利率覆蓋高風險的運作模式就足以引起監管層的重視。
很多學者想起了美國次貸危機。次貸危機源于次級房屋信貸行業違約將資金貸給征信不達標的次級人群，從而推高房價與利率，借款人最終無力償還高額房貸，導致金融系統崩盤。反觀國內，金融機構也在源源不斷地給現金貸行業輸血。這些現金貸公司有的才成立三年，注冊資金十億就可以做到百億的放貸量，沒有自己的風控公司，以定價來選擇用戶和規避風險，為的是走量和不斷的瘋狂擴張。
監管層剎車現金貸可謂正當時，不過，人們更關心的是，這個產業下一步會如何走。
行業亂象
早在幾年前，伴隨著現金貸的發展，網絡上就出現了一些無組織卻非常活躍的社團，社團成員經常活動在QQ群、微信群、BBS論壇和百度貼吧等地，他們日常的活動行話叫“擼口子”。也就是從急需擴充借款用戶量的現金貸平臺上，找到風控漏洞，用虛假個人信息進行欺詐。
“網絡上甚至有人大量兜售個人信息三件套：姓名、電話、身份證。這些個人信息通常都來自偏遠山區，那里的人往往沒有銀行或信用卡的征信記錄，擼口子的人買來這些山區人口的個人信息用于網絡信貸詐騙。”曾經在催收公司做過運營總監的王林(化名)說，一般這些人貸款了就都是壞賬，根本催不回來，因為實際借款人你根本找不到。現在，網上還能查到“擼口子”老手們的經驗總結，目標公司不僅包括螞蟻金服、信而富、閃銀等大平臺，也有很多小公司如美借、閃電周轉、現金巴士等。2015年，老手們用這種手段還能從各個現金貸平臺騙到三五萬塊錢，現在一般都不會超過5000元。但是，王林說就算只騙到幾百元這些人也會很開心，因為基本是無本生意。
一個月前，羅敏在接受采訪時，談到如果趣店出現壞賬就當送人了，并不會催收。這一言論在圈內引起激烈討論。王林認為這不太可能，一般的現金貸平臺，就算1000元或800元的壞賬都是統一打包在一起，匯成幾千萬的壞賬包賣給催收公司。但這種幾百元的單子催收公司不會上門，因為上門的成本太高，盡量通過電話催回。客單價小額約2000左右的單子打包的催收成功率只有10%左右。然后，催收公司還會收30%、甚至50%的提成。也就是說如果有一個億的壞賬，約會催回1000萬，催收公司收50%的提成，那么催回到網貸公司的只有500萬。“對現金貸平臺來說，能催回500萬也算白賺了。”
“催收現金貸的單子最低30%提成，最高的可以達到80%提成。基本單子都是幾千萬，上億的也有，催收真是一個暴利行業。”現在的王林已經不干催收這一行了，而是去了他認為更有前途的行業：投資比特幣。
中國有法律規定，民間借貸年利率超36%的，超過部分法院可認定為無效，年利率24%以下受法律保護，但眾多現金貸產品的年利率甚至超過100%。“500%都是有可能的。”王林透露，“有的平臺砍頭息很嚴重，你借6000元，到手就4000元，2000元的砍頭息已經扣掉了，而合同上寫的還是欠款6000元。”
這種展期不限、分期短、利率高的小額借貸，很容易就讓次貸人群陷入重復借貸，拆東墻補西墻的泥潭。“這些人有的剛從一個平臺借了錢就去還另外一個平臺，有時候催收人員還會誘導他們從其他平臺借款，來還自己的錢。”王林早就看透了行業的亂象，只是像很多人一樣等著多米諾骨牌倒下時的最后一批兜底者。
嚴控資金端
據了解，在新規出來之前，大部分現金貸公司的資金端來源中，自有資金占比并不高，有的甚至完全通過銀行、消費金融公司、P2P助貸、ABS(以項目資產為主的證券化融資方式)以及上市公司借款來完成融資。這其中，銀行不需要承擔任何風險，因為在放款給現金貸公司時，會有其他中介機構來做風控和擔保。洪濤透露，小額信貸公司拿到的銀行資金成本大約12%，所以它的產品利率肯定要更高。
而《通知》中對于現金貸的資金來源、風控、從業資質、產品設計都給了很具體的限定。如要求未依法取得經營放貸業務資質，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經營放貸業務;要求各地暫停新批設網絡小貸公司，暫停發放無特定場景依托、無指定用途的網絡小額貸款，逐步壓縮存量現金貸業務，限期完成整改;銀行業機構不得以任何形式為無放貸業務資質的機構提供資金、發放貸款，不得與無放貸業務資質的機構共同出資、發放貸款。此外，《通知》還明確規定不得向無收入來源的借款人發放貸款，單筆貸款的本息費債務總負擔應明確設定金額上限，貸款展期次數一般不超過兩次。不得進行暴力催收;不得有砍頭息;信貸資產轉讓、ABS融資并入表內計算杠桿。
按照新規，無論資金從哪里來，都必須納入融資總額進行融資杠桿統計。華融證券副總經理高鶴在接受《中國企業家》采訪時表示在未來一段時間內，金融科技公司發行的ABS產品也會受到影響。“之前我們老大就等著加強監管呢，但現在也不太好說，以后融資端的壓力會有點大了，不僅對于我們還是對非持牌的企業而言。”某持牌消費金融公司品牌負責人說。
高鶴認為，目前券商直接注資現金貸公司的情況不多。主要是給消費分期、現金貸業務做ABS，ABS對于券商來說并不賺錢，但是承銷階段卻不同。有的消費金融公司為了快點融到錢，甚至給承銷商1個點。也就是說，10億元的融資額度，券商可以提1000萬元中介費。但很多券商更趨向于和京東金融、螞蟻金服這樣的金融科技企業合作。主要是因為有場景，風險可控。購買ABS的主要是金融機構，如銀行，為了吸引機構資金，那么發債的利率必須具有吸引力，而這也會導致這些互聯網金融公司做現金貸業務時，借貸利率也要相應提高。
消費分期看場景，現金貸靠走量。其實，為了繼續擴大用戶規模，填補壞賬，2015年之后出現的很多小額現金貸平臺都是利用高利率的產品來覆蓋過高的風險。成立兩三年的現金貸公司，注冊資金不過10億元，每年就有幾百億借貸的盤子，杠桿率遠高于現在的平均水平1.5。這種現象不僅存在于中小現金貸公司。在螞蟻金服的借唄產品，其放貸主體重慶市螞蟻商誠小額貸款有限公司注冊資本金為18.09億元，但2017年發行ABS(資產證券化)總額已達到1357.10億元。根據Wind數據顯示，2015年以來，京東及京東金融通過旗下商業保理公司、貿易公司、小額貸款公司共發行超過400億ABS。截至9月30日，在交易所發行的個人消費貸款資產支持證券(ABS)達1608.04億元，較去年同期增長4.4倍。
《通知》從資金端控制了銀行、P2P、上市公司等機構的大量資金流入現金貸市場，而在資產端也對產業起到了規范管理和警示作用。據了解，新規之后，螞蟻金服就開始自查，并對其下合作的現金貸公司進行依規整改。而很多百億交易額的P2P平臺，以及現金貸平臺也相繼調整利率高于36%的產品，并把過短分期產品延長至六個月以上。
現在，由于大量小貸平臺縮量，很多用戶的錢剛剛還回去，就無法再貸出。有網絡媒體平臺甚至擔心，如此下去大量次貸人群會再次跑到地下錢莊借貸，從而讓小貸產業一夜回到解放前。而《通知》中對于網貸公司持牌與發牌的限制也讓網絡小貸牌照成了搶手貨。某智能理財平臺CEO在采訪中很無奈地表示，“昨天小貸牌照還幾千萬，今天早上一看都過億了。我們就不想買了，太貴了。”
風控和轉型難題
《通知》下達之后，一部分藍領和低收入人群市場就很難做了。但是，相信只要執法不嚴就會有公司鋌而走險。而想合規的公司就不會搶次級人群了，會面向更優質的人群。有的小額網貸公司聲明自己要把產品做到24%以下，這就是基本和銀行的信用卡搶客戶了，很難有發展空間，尤其小額現金貸公司并沒有自己的風控，而是和P2P公司、螞蟻金服合作。
洪濤認為，風控最難的地方不是成本高，而是耗時費力。他們公司每年的風控成本占公司支出的三分之一。“但設計一款產品平均是三個月，那么測試他的風控數據就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如果發現逾期量大，還要不斷的調整，這都需要時間和數據來建模。而如果想短期上量，做大規模，只有做小額，并且通過定價來調節，這就很容易出現高風險的現象。”
其實，中國信貸產業目前已經通過利率、期限、額度把目標用戶做了篩除。如從利率方面來看，微粒貸和螞蟻借唄是萬分之五，騰訊內部員工在使用微粒貸時基本是萬分之二。BATJ由于有大量的數據基礎和風控優勢做借貸和消費分期業務，主要是在同銀行信用卡產品搶市場。
另一方面就是傳統的P2P公司，他們比銀行和BATJ的借貸利率更高一些，如人人貸、宜人貸等，這些公司的主要業務是個人消費，小微企業經營性貸款。據了解，人人貸的客單價放款為8萬元，宜人貸平均放款為5萬元，這些平臺主要解決的是小微企業融資難，企業經營性需求等問題。在這些平臺上的個人消費用戶也以白領居多，借款需求如家裝消費貸款等也經常存在。而真正對普惠金融有迫切需求的，沒有進入銀行和大型P2P公司目標人群中的，則是此次《通知》主要嚴厲監管的小額現金貸公司的主力客戶，他們購買的核心產品是單筆500元~1000元超小額純信用貸款，大多數產品的期限在7天以內，利率超過36%。
《通知》規定要防止多頭借貸，事實上，目前還沒有哪一家網絡借貸公司的風控可以全方面的識別多頭借貸，目前來看只能通過信息共享、黑名單共享、行業聯盟來控制，這就需要監管部門的引導。
既然《通知》對持牌機構做了相關約束，那么未來不僅是持消費金融牌照的企業，持小額網貸牌照的企業是否也能進入央行的征信系統。如持網貸牌照的公司可以進入央行的征信系統，那么對多頭借貸的個人以及老賴是有威懾力的。這樣也能篩選出一批真正有需求，并且信用良好的次貸人群，也有利于小額現金貸公司進行自主風控和轉型。
但這對央行也是很大的挑戰。央行的征信數據經過幾十年維護，數據質量與建模緯度都很完整，如果大量接入第三方機構，涌入的海量數據(44.720, -0.81, -1.78%)無法核實，必定會影響央行征信報告的質量，出現系統性風險。其實，未來央行完全可以再開發一套系統，納入非銀機構，統一征信，統一管理，也就是出兩份報告，這樣多頭借貸人群可以露出水面，而小額現金貸公司也可以提高風控水平，擴大生存空間。
目前的新規還有待完善，國內某大型P2P公司的高管王辰(化名)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其實，應該明確界定什么是現金貸公司，這次新規影響最大的是小額現金貸公司。這些公司沒有自己的風控，大都依賴螞蟻金服及其芝麻信用和P2P助貸公司，一旦斷了資金來源，很有可能難以為繼。而很多面向白領的經營性大額信用貸款如1萬到5萬左右，還款周期長、利率在36%以下，風控系統也和銀行一樣，這又叫不叫現金貸，應不應該納入監管呢。”
《通知》的下發不僅給火熱的現金貸行業潑了一盆冷水，也影響了P2P行業的一些大平臺，而直接表現則是在美上市的幾家金融科技公司股價的集體下跌。其中，信而富、宜人貸、和信貸和簡普科技(融360子公司)開盤全部大跌。截至美國時間12月1日收盤，信而富暴跌18.87%，報6.02美元;宜人貸跌6.07%，報37.44美元;和信貸跌5.83%，報11.64美元;簡普科技跌4.21%，報5.00美元。
“在美國對現金的利率有限制的州，有些公司做不下去了，從而減少了微小貸款的供給。”美國羅德島大學消費經濟學教授肖經建在接受采訪時談到，與其討論《通知》下發對現金貸產業的影響，不如關注產業下一步將如何轉型，才能讓次貸人群真正得到幫助，讓普惠金融不只是空談。
來源：商界 作者：王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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