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TOL面臨商業閉環缺失的關鍵瓶頸。中國憑借制造能力、基建和政策走在全球前列,但商業落地遲緩。國內四大區域(川渝、大灣區、長三角、京津冀)基于稟賦探索差異化路徑:物流應急、高頻配送、標準制造、空域安全,這是產業爆發寶貴土壤。亟需主動設計應用場景,促成商業正循環。
• 紅包雨時刻缺失:eVTOL技術取得進展,但類似二維碼"紅包雨"的商業化爆發點尚未出現,產業面臨"未老先衰"風險。
• 中國制造優勢顯著:在電池(占全球主要材料產能八成以上)、高端復合材料(T800國產化)、適航取證(億航全球首證)等核心環節具備全球競爭力。
• 區域差異化探索:川渝主攻山地物流應急、大灣區依托5G-A發展高頻配送、長三角復用大飛機產業鏈制定標準、京津冀聚焦復雜空域安全監管。
• 歐美教訓深刻:歐美技術有先發優勢,但受制于產業空心化(尤其電池)、市場分散及場景剛需不足,商業化嚴重滯后(如Joby營收僅1.5萬美元)。
• 技術經濟性待解:航空級電池能量密度需突破400Wh/kg,當前運營成本高(測算比出租車貴),需規模與高頻使用攤薄。
• 場景需主動創造:應優先切入"時間價值高地"(如機場樞紐通勤、急救),借鑒新能源車從B端公交/網約車破冰路徑,協同多區域資源構建"濕地生態"。
沒有"紅包雨"時刻,產業將"未老先衰"
2015年的除夕,億萬臺播放春晚的電視機前,人們舉起手機,瞄準屏幕上的二維碼進行掃描,紅包雨瞬間下到了全國,短短幾個小時,數億次掃碼完成。
1990年代,二維碼被豐田旗下電裝公司(Denso Wave)的工程師原昌宏(Masahiro Hara)發明出來時,其目標不過是滿足豐田追溯汽車零部件的需求。
二維碼靈感來源于圍棋。
棋盤有19×19=361個交叉點。每個點有黑、白、空三種狀態:
理論上的可能局面數是3的361次方,約10的172次方。
這個數字遠大于已知宇宙中的原子總數(約10的80次方)。即使是超級計算機,也無法通過窮舉法破解圍棋。
開局第一手,有361種可能。
第二手,360種可能。每一手都將棋局導向不同的方向。
棋局千變萬化,能儲存大量信息——成為"黑白格"二維碼的靈感來源。
但這種效率遠勝條形碼的工廠零部件追溯工具,始終滯留在了制造業倉庫和廣告角落。
直到2015年春晚。
2011年微信推出"掃一掃",加快二維碼的普及率,為暴雨的發生提供了必要條件。
隨著支付寶推出掃碼支付功能——2015春晚紅包雨狂歡后,二維碼迅速嵌入中國龐大多元的商業生態:支付與清算體系、電商與外賣網絡、出行與社交應用、金融與數據后臺。
困于車間工廠的一個個黑白方格,終成一代商業基礎設施。2025年,中國手機二維碼市場規模預計突破1000億元。
創新固然偉大,但它無法單獨改變世界——
如果無法在短期內證明其具備巨大商業潛力,一切圍繞它的熱潮都可能退去,導致產業"未老先衰"。
今天的eVTOL(electric Vertical Take-off and Landing,電動垂直起降飛行器)是繼新能源汽車、大飛機后的又一個超級終端。說其萬眾矚目,毫不為過。
資本端融資活躍。2024年我國eVTOL單一賽道融資額已達89.7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310%。根據IT桔子相關統計數據,截至2025年8月,我國低空經濟領域投融資金額達115.94億元人民幣。
政策端支持力度大。"低空經濟"2024年就進入政府工作報告中的七大新興行業。
其未來,于C端,會像汽車進入家庭、手機進入口袋那樣,改變人們的出行方式與生活版圖。于B端,是又一個超級平臺,帶動多個產業的技術創新并重塑產業生態。
但要達到這個未來,eVTOL就必須融入一個完整生態。四塊拼圖缺一不可:基建、制造、標準、商業閉環。
現在"入場券"陸續有了,下一步要關注的就是賺錢問題。
結果問題來了。
第四塊拼圖(商業閉環)進展十分緩慢。"紅包雨"時刻遙遙無期。
《星船知造》看來,"拿了證"和"賺了錢"之間,隔著一道巨大的鴻溝。這意味著,當前的低空經濟繁榮,很大程度上是由政策與資本預期驅動的,而非真實的市場需求。產業急需從"為拿證而飛"轉向"為賺錢而飛"。
如果無法在短期內證明其經濟性,資本熱潮就終將退去,導致產業"未老先衰"。
下文《星船知造》圍繞eVTOL商業閉環討論兩個問題:
放眼全球:歐美"起了大早趕不上集";中國發展快,但商業落地同樣沒找到爆發點。
聚焦中國:我國各地的差異化探索,是產業爆發的寶貴土壤。京津冀、長三角、川渝、大灣區四地商業打法為何如此不同?這種差異會把產業鏈帶向何方?中國eVTOL的"紅包雨時刻"不會自然到來,它需要被主動設計和創造。
全球難題
美歐低空經濟的困境已經表明,資本對于需要長期培育且前景不確定的"硬科技"產業,其耐心和風險承受力是有限的。
在大家都沒找到合適商業模式的前提下,中國低空經濟的優勢是強大的產業組織能力。通過強有力的頂層設計和跨區域協調,快速統一標準、整合資源——創造初始市場。
自1903年萊特兄弟飛行以來,西方航空工業不斷在戰爭與工業化先發優勢中演進:
二戰的噴氣機,到冷戰的登月計劃與垂直起降實驗(XV-3),一整套飛行器設計與監管體系早有沉淀。
eVTOL是一個新興終端,但它的產業鏈與傳統飛機高度相似:
上游涵蓋材料、電池、電機等核心部件,中游包括總體設計、制造與試飛,以及適航取證環節;下游則是運營體系、基礎設施與空管規則的建設。雖然eVTOL要用全新的電機與機體設計來替代傳統航發,也面對比民航更復雜的低空空域……但百年航空航天的產業積累讓歐美具備一定先發優勢。
在動力與電機環節,全球的研發思路大體兩條:
要么靠"多電機冗余",要么靠"單機冗余"。前者是把十幾臺小電機掛在機翼上,就算壞幾臺也能撐??;后者則是讓每一臺電機內部自帶兩套系統,就算一半失效也能繼續飛行。
從軍機到干線客機,歐洲幾十年來始終在單機冗余上下功夫:雙發飛機必須能單發飛行;航電系統常見三余度甚至四余度備份;電源系統也要雙通道互為保障。這樣的理念,已經寫進了FAA和EASA的適航規范。
所以,當他們進入eVTOL賽道時,這種思維被天然嫁接到了電推進上。如美國空中出租車大廠Joby 的電機都采用雙繞組冗余設計,確保即便單機失效,飛行器也能繼續飛行。
再加上歐美在高功率密度電機的磁材料、控制邏輯等方面頗有積累,使他們能做到單機功率密度接近25 kW/kg——普通eVTOL電機的五倍水準。
結構材料也是連接大飛機與eVTOL的共通環節。機體每減掉1公斤,就能為航程和載荷騰出空間——碳纖維增強復合材料成為繞不過去的核心。
復合材料本身又可細分:機翼和承力梁用的高強度碳纖維、連接部位需要兼顧剛度與損傷容限的多向鋪層等等。
歐美在這些環節上已有近半個世紀的積累:波音787與空客A350把碳纖維機翼的占比做到50%以上,并把自動鋪絲、非高壓釜成型、無損檢測等工藝固化為全球標準。對eVTOL制造商而言,這些工藝幾乎可以直接復制,讓他們在強度、重量與一致性之間找到平衡。
這些都是西方百年航空工業延伸出的優勢。
也因此,早在十年前,空客就拋出了"CityAirbus(城市空中出租)"的概念,德國的Volocopter也一度被奉為"歐洲樣板",法國、英國、西班牙都曾高調布局,歐盟層面還立了一個"U-Space"(歐洲無人航行交通管理系統)框架,要做低空空域的統一管理。
聽上去相當完備——巨頭坐鎮、幾十年民航積累的供應鏈體系搶占全球標準制定話語權;
前端還有Joby這樣的新貴獲資本力挺,靠高功率密度電機與冗余設計率先跑通FAA的認證流程;飛行器總體設計等歐美也有一定先發優勢。
但現實是美歐的天空里并沒有跑出真正的空中出租:
企業一家接一家融資燒光、產品停擺。
2024年底,德國兩家飛行汽車公司Volocopter和Lilium相繼宣布破產,截至2025年中,U-Space也仍未真正落地。
美國低空經濟全村的希望,空中出租車公司Joby在2025年完成了首次跨公共機場試飛。但Joby在納斯達克講故事,其實年營收只有1.5萬美元,缺口98.7%。且全靠政府合同。
十年,可以建起一張高鐵網,可以讓新能源汽車年銷破千萬,黃花菜涼透了都能再種一茬。美歐起了大早,還沒趕上集。原因就在于——融資在天上飛,市場在地上追。
一方面,美歐產業空心化,eVTOL商業落地所需要的硬件相對低成本量產無法實現。
比如,部分復合材料難以支撐低成本量產;電池更受制于原材料和產業多項短板。
eVTOL用的不是普通"車規電池",而是更高門檻的"航空級電池"——在能量密度、熱安全、冗余與一致性上都更嚴苛;當下全球主流仍是鋰離子技術,工程端普遍在250 Wh/kg 的區間徘徊,向300~400 Wh/kg 爬坡。
對歐美來說,這幾乎是盤古開天辟地式的難題——連生產普通的車載電池都捉襟見肘。
眼下,鋰電芯與關鍵材料的產能和成本優勢都在亞洲:國際能源署數據顯示,中國一國就生產了世界約三分之二的電芯。歐洲和美國本土產能仍要靠進口補缺。
材料細分上,公開統計顯示正極活性材料87%在中國生產;負極活性材料超過97%也在中國。
這意味著,從上游礦冶到中游材料的關鍵環節,美歐缺少一體化的量產鏈條。專利側看,固態電池關鍵技術的全球專利中,中國申請占比約36.7%,研發儲備同樣集中在亞洲。
當然,產業缺口可依賴大量進口補齊。另一個更大原因在于:場景缺乏市場剛需支撐。
歐洲更受制于市場分散、空域難統一,即便是2024年巴黎奧運這樣的"絕佳窗口",Volocopter 空中出租車的試運行計劃也遭到市議會幾乎一致反對,被批為"無用、高污染的噱頭",最終折戟。
不缺錢、有點技術,但沒有足夠的應用場景,越跑不起來越沒錢,越沒錢越跑不起來,市場和技術無法形成正循環。
我國的情況是——產業協同能力強。比如電池,上游鋰、鎳、鈷等原料的精煉與中游正極、負極、電解液的制造環節,中國已經形成全球最完整、規模最大的電池產業鏈:正極活性材料八成以上在中國生產,負極活性材料更是超過九成,整體產能、成本控制和迭代速度均遠超歐美。
這意味著,從礦冶到成品電芯,中國具備快速轉向"航空級"需求的基礎。
當然,對eVTOL而言,航空電池的門檻遠高于車規電池:不僅要追求能量密度,還要在熱安全、冗余一致性、循環壽命上滿足適航要求。
得益于產業鏈的完整度,中國廠商能夠在現有車規電池的量產經驗之上,加快工程化驗證。
當前主流航空鋰電池能量密度約為250Wh/kg,eVTOL等飛行器一般需達到400Wh/kg以上才能滿足商業化需求。寧德時代與峰飛合作開發凝聚態電池。寧德時代、億緯鋰能等企業也在公開展示中推出能量密度突破300 Wh/kg的電池,目標直指噸級eVTOL的商用化需求。
復合材料方面,機體每減 1kg,都在給航程與載荷讓路,輕量化復合材料是各方角逐的戰場。
碳纖維國產化率已超過六成,T800、T1000 等高性能碳纖維是波音 787、空客 A350 機翼的專用料,如今在中國已進入量產。——中復神鷹千噸級T800生產線投產,標志著高端碳纖維國產化取得實質性突破;國產T1000級碳纖維也已實現千噸級量產,邁入大規模供應階段。
價格上,中復神鷹等廠商的T800單價約100美元/kg,比日本東麗、三菱的同類產品便宜三分之一以上。
適航與研發也走在全球前列。長三角與大灣區脫穎而出,進入"從樣機試飛邁向批量取證"的關鍵階段:深圳的億航 EH216-S 拿下全球首個載人 eVTOL"三證齊全";上海的峰飛V2000CG交付我國首架噸級以上"三證齊全"eVTOL等等。
制造能力更是全國各地齊頭并進,東西南北制造基地四處開花——如2024年億航交付216架 EH216-S,目標2025年實現總體年產能1000架,三個生產基地建設意向陸續落地。
基礎設施方面,我國也已形成"試點先行、全國鋪開"的格局。
部分城市率先跑出了可觀的規模:深圳到2024年底已經建成483個起降點,開通250條低空航線,年飛行77.6萬架次;5G和5G-A基站超10萬個。
融資層面,2025 年上半年,國內低空經濟eVTOL整機領域公開披露融資事件共計15起;小鵬匯天在7月完成2.5億美元B輪融資,成為全球eVTOL領域今年最大一筆單項投資。
總體看,我國eVTOL幾乎三四年走完歐美十年路的成績,研發力量和政策扶持力度不容小覷。
尤其是大灣區和長三角,率先跑出佳績:機型受理數量多、生產基地春筍正冒、企業融資活躍。
目前問題是,"商業閉環"和歐美一樣——進展緩慢,遲遲未成型。怎么突破?
一方面,市場需求真實存在。跨江越河、通勤短途、旅游觀光,甚至貨運物流,都有潛在剛需。資本和產業界也普遍看好,國家層面也不斷加碼基礎設施與試點項目。
但另一方面,商業落不了地,所有成績就只能停留在實驗臺和融資賬面。
相對融資和生產,各地的市場化進展都很緩慢,無論說協作還是競爭都為時尚早。
以順豐集團旗下豐翼科技為例——其花了七年時間獲得運營許可,當下"豐翼寶安低空智慧物流運營中心"日均也只處理2000多票快件。
相比順豐每天3000萬票以上的全網業務量,這個數字九牛一毛。
規模有限的不只是順豐,美團的進展也不忍細看。
美團無人機2024年累計完成配送約45萬單,開通航線53條。而美團一天和一年的外賣單分別是9000萬和176億。
就算規模上去了,也說不好盈利。
公開測算顯示,順豐無人機配送單票成本約1.14元,比傳統方式略低,但未涵蓋空域管制、極端天氣、人工調度等隱性開銷。一旦這些算進去,盈利前景依然模糊。
這就導致了另一個問題。時間不等人。
超級終端的誕生,既靠企業在市場中真刀真槍拼殺,又離不開產業補貼等若隱若現的"手"助力。是一場需要耐力和耐心的長期戰役。
但eVTOL飛得起來,卻遲遲飛不成生意。億航2024年交付了216架EH216-S,營收做到4.56億元,但全年依然虧損2.3億元。
一旦企業長期賺不到錢,商業模式滾不起來,就會反過來阻礙技術的迭代與成本的下降。成本下不來,就更難找到付費場景。產業再熱鬧也無法持續生長。
所以,當下中國低空經濟的最緊迫的問題,不是錢,而是找到那個真正跑得通的場景,完成從"技術驗證"到"市場兌現"的躍遷和循環。在產業早期更主動地、戰略性地創造出"準商業場景"。
一個完整的生態要跑通:前端要有應用場景拉動,中端制造能力跟進,后端基礎設施托舉、金融制度兜底。
我國新能源汽車是一個完美案例。其最初的場景破冰是通過B端先落地。2009年,深圳率先把電動化用在公交車上。比亞迪K9電動大巴一次能跑250公里,整車公司、公交公司和政府補貼一起上,200輛大巴跑進了日常線路。
幾年下來,深圳公交年運營里程超過3.6億公里,比油車每公里節省138元,一年能省出近5億元。這讓"電車能不能用"的疑問,變成了"電車能幫我省多少錢"。
隨后,出租車和網約車成了第二波高頻場景。2016年《網絡預約出租汽車經營服務管理暫行辦》要求新增車輛以新能源為主,這對車企是明確信號。
比亞迪、北汽新能源、吉利幾乎第一時間撲了進去:比亞迪e6在深圳、杭州、北京的車隊批量投入,滿足司機日均三四百公里的高強度運營;吉利則干脆自建平臺,2015年成立"曹操出行",主打"新能源車示范運營車隊",用帝豪EV做主力車型。
對車企來說,網約車不是邊角市場,而是跑量和示范效應的舞臺:高頻運營提高曝光、司機逼著車企迭代續航與耐用性、乘客第一次接觸電動車也在網約車里,品牌認知就此建立。
這些應用場景還反向帶動了制造產能擴張、充換電基建鋪開、金融和政策支持跟進,拼出一個完整閉環。
那么,eVTOL能不能抄作業?把產品放進一個量大管飽的B端場景里?
B端入手是正確的,但eVTOL抄新能源汽車的作業是遠遠不夠的。
低空出行的成本和應用頻次決定了它必須找到新的價值。去探索全新的應用場景。
目前看,雖然我國低空經濟商業進展緩慢,但中國幅員遼闊,不同地區已經構筑起不同的B端商業循環體系。
同一片天空下,已經出現了四種打法。
一片天空,四種打法
川渝地區把物流與應急放在最前線,無人機跨江送血漿,噸級運輸機直上云端;
大灣區把城市當作實驗場,5G信號撐起樓宇之間的空中配送網絡;
長三角,繼續押注產業鏈重點環節。復合材料和發動機廠房里,工藝與標準正從大飛機移植到新機型;
京津冀,先行驗證著全國最復雜的低空秩序。
看似"各自為政",其實是各地地理條件、產業稟賦下的自然選擇。
從更高站位看,這種"各地分散探索、試錯"的模式,恰恰是中國突破產業落地困境的最大優勢——我們有條件進行多種商業模式的"平行實驗"。
低空經濟本身特別依賴場景和資源。它得先看本地有什么。
川渝因山地災害要先保應急;
大灣區因消費活力要先解頻次;
長三角因產業沉淀可先走標準;
京津冀因戰略位置要先守空域。
四地分頭落子,在同一片天空里形成了圍城之勢。未來彼此呼應,漸成大局。
川渝的打法很清晰:物流先行,應急優先。
政策是定調,在四川省的《促進低空經濟發展指導意見》中,"培育壯大低空飛行應用市場"的前三條點明:
一是通航短途運輸;二是無人機物流配送;三是低空公共服務,重點聚焦應急救援、森林防火等領域。消費類應用如文旅娛樂,直到第四條才出現。
重慶的《低空經濟發展行動方案(2024—2027年)》同樣強調了"政務+應急優先",在"場景應用"清單里,應急救援、森林防火、城市消防、城市管理、醫療救護列在前列。
國家層面也呼應了這一取向。
交通運輸部和民航局在重慶永川設立的先行試驗區,明確任務就是低空物流的常態化驗證;自貢則作為中國民用航空局批準的"民用無人駕駛航空試驗區"中的"支線物流運行試驗區",重點探索中大型無人機在物流與應急中的運營模式。
如果說"六區試點"是地理維度的功能分工,那么在企業層面,川渝的產業鏈也逐漸清晰:從整機、零部件、動力能源到運營服務,形成了一個以物流與應急為核心的閉環體系。
這種布局有幾層深意:
地理必然:川渝地處二三階梯交接,山地與高原銜接,江河切割其間。森林火災、地質災害、山區醫療等剛需任務,天然逼出"重載、長航時"的低空能力;
制度兌現:"縣縣通/鄉鄉通、跨省聯盟、統報統批"等條款,把試驗場景固化為運營規范,使跨省物流、應急救援能夠常態化運行。最終落腳點是造福人民。
成都的救護車把病人送到急診室時,幾分鐘前,一架無人機也把急需的血漿投遞到院區樓頂;
長江上模擬的貨船與客船在江面相撞時,飛行器在空中拋下救生繩索;
自貢鳳鳴機場那架兩噸級運輸機直上升空,帶著整個西南山區在地震、洪水來臨時的物資保障預案。
視線來到大灣區。關鍵詞是"5G-A"。
深圳是全國最早商用5G-A的城市之一。毫秒級的低時延、超高并發的大帶寬、通信與感知一體化的特性,讓它能夠同時調度成百上千架無人機在樓宇間穿梭,而不會掉線或失控。這張數字底座已是城市的一部分。
這個底座并非憑空出現。深圳本身就是通信產業鏈最密集的腹地:
華為、中興主導標準與系統;
鵬鼎控股、深南電路撐起高端PCB;
信維通信、碩貝德把天線和射頻做到毫米級;
光迅科技、中際旭創把光模塊塞進基站。
上游零部件環環相扣,下游又有大疆、美團、順豐這些場景需求持續加壓,讓5G-A從試驗室成為城市基因里的一環。
這直接推動決定了大灣區低空經濟的特征:消費化、輕量化、高頻化。
低時延:適合數量龐大、航程短的即時配送任務;
大帶寬:能支撐成群無人機同時上傳航跡、監控視頻,跑外賣、送快遞;
通感一體:在密集城區里鋪開一張"低空雷達網",保障小型無人機安全運行。
相比之下,重載長航時無人機的瓶頸在發動機和電池,而不是通信調度。因此,在川渝要解決的是動力與能源,而在深圳,先做的是把無人機連起來,讓它們在城市空域里成為可控的日常流量。
這一邏輯已經落實在深圳的城市建設里。
到2024年6月,深圳已建成249個起降點、207條航線,多區低空測試場面積超過50萬平方米;寶安區就有132條無人機航線,南山區有32個起降點覆蓋社區配送、醫療運輸和載客試點。
未來目標更大。到2026年,全市要建成1200+起降點、1000+商業航線,主攻載人飛行、物流運輸、社區配送及城市治理服務四大領域。同時,深圳已鋪設8萬個5G基站,疊加 5G-A通感基站和北斗定位站,實現120米以下空域的連續覆蓋。
在這樣的底座之上,企業生態自然指向消費化與輕量化。
這一布局還疊加了大灣區獨有的區位經濟學。
深圳—東莞—廣州—珠海之間,本身就存在極高頻的跨城商務與消費通勤需求。仲量聯行的區域分析報告指出,大灣區的制造業與消費活力疊加,天然生成了"短途UAM/輕量物流"先行的市場。
無論是川渝的物流應急,還是大灣區率先落地的消費配送,還繞不開同一個問題:
在中國,eVTOL 想要真正進入市場,需要完成一個"四證"閉環。
型號合格證(TC):驗證設計是否符合適航標準;
生產許可證(PC):確認生產過程受控,能穩定輸出合格產品;
適航證(AC):發放給具體交付的單機,確認其滿足安全運行要求。
運營合格證(OC):確認運營人具備持續安全飛行的能力,是飛機真正進入商業場景的最后一道門檻。
這四證合在一起,構成了從設計準入→批量生產→商業運營的完整路徑,是"能飛起來"到"能上市場"的必經門檻。
四證的標準,并不是憑空新造一套,而是在通航機規章的母體上進行"借用+特殊條件補充"。
AAC(中國民用航空局)對EH216-S的取證沿用CCAR-27(《民用航空產品和零部件合格審定規定》)框架,并疊加專用條件。對美團、順豐的運營合格證取證采用CCAR92部,此為針對性規章。
根據Roland Berger、McKinsey等分析報告,復用比例上,結構、材料、工藝、安全冗余的條款可高度復用;能源、電氣系統則是部分復用+新條款;而自動駕駛、飛控邏輯、軟件安全性(如 DO-178C航空軟件國際安全性標準)則是新增重點。
那么大飛機供應商密集的長三角就有天然優勢。
大飛機供應商早已在上述環節接受過審查,具備成熟的質量體系、工藝文件、檢測流程,意味著不必從零起步。
更重要的是,大飛機廠商沉淀下來的跨平臺材料與工藝標準(復合材料件、鋁合金、線纜、航電測試等),本身就是機型無關的,只要滿足CS-23 / CCAR-27類規范,就能直接用于 eVTOL。
比如浙江的摶原復材原本是做C919和C929的熱塑角件,2024年和廣汽GOVE飛行汽車合作,提供自研預浸料,目前已按期完成2架份交付。
這類企業對eVTOL按標準生產來說是天然加分項。
除此之外,長三角還有完備的試飛與驗證條件。
上海臨港、蘇州直航中心相繼啟用,既能承接市域eVTOL接駁試飛,也能模擬跨城短途通勤。
平原與水網地形風險可控,既貼合城市密集空域,又能快速驗證不同航程和機型,是國內最接近"國際都市空域"的實驗場。
其次,這里積累了最成熟的標準監管資源。
早在國產新支線飛機ARJ21項目里,中國民航局就在上海試點"一機一審"的靈活監管模式,以局方代表逐架審批的方式替代生產許可,既保證質量,又積累經驗。
2017年,ARJ21拿到生產許可證,轉入批量生產;C919又在此基礎上制定了28項專用條件、67份符合性方法紀要,直逼歐洲適航認證。
"標準化"環節,長三角憑借前期的經驗和密集的產業集群值得期待。
京津冀的特點,是國家級戰略位置,讓它承擔著空域安全與政務應急的優先責任。
中國的低空空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科研試驗之外一片空白。
2017年成都雙流機場因黑飛無人機一度大面積延誤,讓"空域管理"第一次成為全民熱詞。
改革很快逐步推進:2014年6月國內首條低空航線"珠海—陽江—羅定"正式開通,用于通航訓練和短途運輸,被形容為"讓天空也分出了高速路和省道";
2017年民航局上線"無人機實名登記系統",兩年內注冊量突破40萬架。進入"十四五",空域管理上升為國家層面的系統工程。
低空空域交通既不同于地面交通的"二維平面",也不同于傳統民航航線。它的特點是運載工具差距大、標準不一,能源也以電動為主。
這種復雜性意味著,空域需要依靠數字化、精細化的空管系統來保障安全運行。
沒有一張動態可視化、全程可追溯的數字化管理網絡,低空交通無法真正走向常態化。
全國范圍內,沒有誰比京津冀更有條件在這條路上先行探索。它承擔著空域安全與政務應急的優先責任。
早在2015年11月,北京市北空司令部航管處就發布了《關于重申無人駕駛航空器飛行計劃申請的函》,明確了單位和個人使用無人駕駛航空器的申報流程。這一規定至今仍然適用。根據文件及后續實踐,北京的審批流程分工明確。
材料環節:飛行計劃申請、飛手資質、空域申請書、任務合同、產權許可等七類材料,覆蓋安全、資質、產權等全鏈條;
審批鏈路:在機場附近飛行需報民航華北局→公安備案,在其他區域則需報中部戰區空軍→公安備案→派出所筆錄;
空域批復:統一由北空航管中心下發,整個過程軍方、民航、公安三方并行,確保可追溯、可問責。
相比之下,上海目前主要依靠商業飛場開放空域和禁飛區公告來管理(如外灘、迪士尼),缺乏類似北京的高度流程化、制度化規范。
廣東省的無人機申報具體的要求和流程也尚不明晰,禁飛區的具體位置、范圍及相應地理坐標不太清晰。
從整個空管系統所需要的技術底座來看,京津冀也有最大底氣。這里既是國家級戰略要地,也是科研與監管資源最密集的區域,從制度規范到技術底座,都天然具備先行探索的條件。
現代空管系統主要包括空中交通管理系統、通信系統、導航系統、監視系統等。
當前全國18所開設航空航天專業的大學里北京占了4所,2025年首批開設"低空技術與工程"專業的六所高校里北京的高校就有三所。首個低空經濟規劃與應用研究院也落地天津大學。
雄安靜電探測等新技術,能直接反向接管黑飛無人機。今年三月,中國通號與雄安簽訂合約,搭建監視防護系統。
寶坻的民用無人駕駛航空器操控考試,目前已經有8.5萬人考試取證。
尾聲:主動設計,共同進化
eVTOL的"紅包雨時刻"不會自然到來,它需要被主動設計和創造。
全球都沒能真正"飛"起來。說明最后的一塊拼圖,還得補齊幾樣:
場景要放大。歐洲大城市少、人口分散,意味著飛行出租車缺少足夠的剛需支撐。
反觀中國,外賣、快遞、應急救援構成了全球最大場景庫,只是暫時還停留在"點狀試點",未來目標是把它們串成跨區的高頻網絡。
運營的核心競爭力則是多地協作的"系統性創新"能力。
eVTOL 不像網約車那樣是"輕資產",同時飛行器的維修、飛行門檻更高,對運營商的資產、運營能力都要求更高。
飛一次要多少錢? 海外多份研究顯示,有駕駛員的eVTOL,平均一英里的成本在 6 美元左右,折算下來比出租車還貴。
廠商們在路演時喊的"3 美元/英里",前提是要有極高的上座率和利用率——飛機每天得不停轉,才能把單次成本攤薄。起降點也不是一次性投入。只有航班密度足夠高,才能把這一攤費用攤得薄一些。
監管和空域的日常費用也不能忽視。空域劃得越碎,運營成本就越高。
歐美的困境已經表明,資本對于需要長期培育且前景不確定的"硬科技"基礎設施,其耐心和風險承受力是有限的。必須通過強有力的頂層設計和跨區域協調,快速統一標準、整合資源、才能創造一個較大規模的初始市場。
我國的優勢是——5G-A 網絡替代了部分塔臺調度,能節省人力;大城市密度高,快遞、外賣、應急任務都是真實需求。
中國式低空經濟的發展,從一開始就不是"單點突圍"的孤立戰,而是一種濕地式的生態共生。不同區域押注不同環節,整機廠、材料商、科研院所、監管部門同時在場,構成了一個寬闊而多元的試驗場:
川渝以山地地形為依托,把重載、長航時無人機放在物流與應急優先的位置;
大灣區憑借通信網絡優勢,率先把小型無人機推向消費端高頻場景;它所探索的 "低空城市網絡",將eVTOL融入智慧城市治理和大眾日常通勤;
長三角依托大飛機供應鏈,提前在標準、認證與產業鏈復用上鋪路;
京津冀聚焦空域安全,把空管系統產業鏈理清。
這種競爭與合作并存的格局,最終會通過市場選擇,協作出最高效、普適的商業路徑,并倒逼全國統一大市場的形成。
目前看,eVTOL最快的商業價值落點可能在"時間"。
對于商務人士,節省的1小時可能價值萬元;對于急救醫療,它拯救的是無價的生命。
優先在"時間成本"最高的樞紐之間(如機場到市中心、跨海灣區)建立航線,并與急救、應急體系深度綁定,先證明其不可替代的社會與經濟價值,再逐步降維到大眾消費。
而全國各地的不同探索,是產業早期必經的摸索階段——分散、試錯、甚至偶有停滯。這種多元的生態讓產業得以在真實場景里不斷迭代、驗證,上中下游能夠幾乎同步成長。
eVTOL的商業閉環,將不僅是技術成熟的產物,也是多地協作、主動布局,對現有交通與物流體系的重構。
這正是中國的獨特優勢:實驗范圍大,參與者多,容錯空間足,協同速度快。就像濕地中的不同物種互為依托,最終匯聚成全鏈條的協同式發展。
來源:星船知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