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疊不了的杭州態(tài)度
這大概是，本來腦子里閃過一篇詼諧的《杭州折疊》卻最終流產(chǎn)的原因。
不是致敬2016年的G20，是一股被天堂硅谷誘惑來的筆力，最后卻坍塌于這里骨骼清奇的畫風里。
這座城市的氣質(zhì)是身段柔軟，好像一旦折起來就馬上攤平了。她沒有名門閨秀硬邦邦的臉，和很多城市比起來，她絕不是活得跋扈的那一個。和一樁樁浙商傳奇同時流傳的，是一個個千回百轉(zhuǎn)的愛情故事。而比錢塘江兇猛的潮汐更讓人稱道的，是西溪里一艘艘溫情脈脈搖曳的船。
這座城市最驕傲的談資與“折疊”是相悖的。一長串車流會在沒有信號燈的斑馬線前，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婦人停下來。本來高懸于空中的紅綠燈，被杭州拉到了地上和人等高。每個十字路口等待通過的汗涔涔的行人，頭頂上都安裝好了貼心的遮陽棚。幾年前推出的解決百姓最后一公里的公共自行車系統(tǒng)，做到了全球頂尖后，繼續(xù)摸索著要不要以信用來代替財富。
這座城市被推上浪尖的頭條，都在叫板“折疊”。一個叫做西湖的世界遺產(chǎn)，十幾年前便免費開放。遍布全城的圖書館，不收費，也不拒絕任何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館長說，對弱勢群體而言，圖書館可能是唯一可以消弭與富裕階層在知識獲取上鴻溝的地方。幾百座“漂流書亭”塞進了城市的各個角落，你說她自貼文藝標簽，可她分明在用最決絕的方式拒絕任何產(chǎn)業(yè)化。
而賦予它精氣神的互聯(lián)網(wǎng)精神與“折疊”亦相去甚遠。互聯(lián)網(wǎng)講究開放與平等，致力于把全世界的好東西送到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眼前，讓農(nóng)貿(mào)市場小販和CBD金領享受同質(zhì)的金融服務，以翻天覆地之勢把傳統(tǒng)富賈打入冷宮。與嫌貧愛富的傳統(tǒng)金融業(yè)，階層分化明顯的官僚企業(yè)不同，杭州如雨后春筍冒出頭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里，是一雙拖鞋、一件汗衫、和一張張可以走進老板辦公室拍桌子理論的臉。
這么評價一座城市是危險的。同城異夢的人當然有，南山路上屢屢飛馳而過的豪車與錢江新城密集生長的豪宅一樣，都是讓一無所有的年輕人辣眼睛的畫面。可是你知道么，“折疊”里最讓人沮喪的一點，是連教育和努力都已經(jīng)不能作為階級流動的籌碼。寒門難出貴子，草根沒法翻身，出生決定命運。但這座城市略有些不同。也許因為阿里，這里更尊敬白手起家的人。也許這里屢出雙創(chuàng)時代的佳話，更多人相信世界是平的。也許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的朝生夕死，第三空間與第一空間的人群一定是流動的狀態(tài)。換言之，折疊在這里變成了一個偽命題。
一個有趣的插曲是，持重低調(diào)的王首富近來分享了把一個億當作小目標的人生經(jīng)驗，可直白點說，這已經(jīng)不能與刷這條朋友圈的網(wǎng)絡青年們共享了，再直白點說，這是一個現(xiàn)實版的《北京折疊》的故事。然后馬云說，月薪三四萬最幸福了，有個小房子、有個車、有個好家庭，沒有比這個更幸福了。戲劇化的一幕就在這里。都是活開了的人，前者似乎把折痕又加深了點，而后者在折疊的世界里探出頭來，說其實我羨慕你們第二空間的人啊，你們以為第一空間好啊，其實不是的。
這肯定不是杭州連續(xù)九年登上中國最具幸福感城市榜單的理由，但如果這個城市你最難以企及的人抖落神秘，告訴你高處不勝寒的話，你的幸福感絕對是會提升的。
對，要說“折疊”的反義詞，正是“幸福感”。
杭州的幸福感有跡可循。她一開始就是被自然寵溺的，不必大動干戈，就有了一張過目不忘的臉。后天也錦上添花地勤快，分不到最偏心的寵愛，那就自我生長，把小家碧玉范兒打造到極致。去西湖邊“蕩蕩兒”大概是杭州人這輩子最嫻熟的一門功課，心頭那塊癢肉，經(jīng)不起一點風吹草動的撩撥。我印象最深的一件往事，車過楊公堤上坡下坡的那一段，滿車廂的人會同時呼喊，仿佛回到一起坐過山車的童年，世界從來沒那么單純過。從這個角度看，她真是座柔軟的城市。
柔軟的好處在于，總會有人想念。多少青年才俊跑出城了，跑出國了，還在想念開元觀的一碗片兒川，知味觀的一盅貓耳朵，和樓外樓香氣撲鼻的叫花童子雞。夢里也知身是客，能翻來覆去惦記的，不只是“水光瀲滟”、“山外青山”那部分。從小到大的作文里，她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于任何一個主題。年輕時總拼命想去外面闖蕩的，后來人到中年跑了一大圈回來說，還是喜歡這里啊，像風走了八百里，不問歸期。
這座城市有一個舍棄不掉的“夢想”情結(jié)。因為幸福感最大的來源正是“實現(xiàn)內(nèi)心所期”。“夢想總是要有的，萬一實現(xiàn)了呢”出自杭州阿里。7000多名創(chuàng)業(yè)者涌入杭州的“夢想小鎮(zhèn)”去實現(xiàn)自我。幾年前在杭州還路遇“夢想車隊”。坐上車后就驚呆了，里面放著一束開得盛大的粉百合，擺著豐盛的零食水果盤，可愛的抱枕放在座位上，針線包雨傘創(chuàng)可貼一應俱全，一本厚厚的顧客留言冊寫滿了感謝。司機師傅不善言辭，掩面說“我只想做點有意義的事”。
后來在他鄉(xiāng)遇到的車主，在聲色犬馬的盛景里卻顯露著橫沖直撞的蠻橫，再回想這個場景，心一下子覺得好軟。
叢林法則里信奉優(yōu)勝劣汰、弱肉強食，但從幸福感的維度，講的絕不是強大，更不是折疊，它講的是包容，講的是氣度，講的是從容，講的是歸屬感，講的是“竹里坐消無事福，花間補讀未完書”，講的是“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
吳曉波曾寫過，如果可以穿越，他希望是宋朝。與漢唐明清比，它就是一個不強大但有幸福感的朝代。宋代的皇帝尊重知識分子，對商人寬松，文明程度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中國的四大發(fā)明，除了造紙術，全部出現(xiàn)于宋代。馬可·波羅的那本游記，可是讓歐洲人，羨慕了幾百年。
聽起來杭州確實神似，但她又沒有宋朝的那點頹氣。為了“西湖歌舞幾時休”這句不懷好意的話，她已經(jīng)打了一個利落的翻身仗。往近里說，在杭州的城西，打綠色金融牌的碳賬戶和各種人工智能玩意已經(jīng)在不斷地上演奇跡。
但她的崛起并不是折疊的一道咒符。她所有破解的方式都告訴我，真正可以對抗折疊的，是不要拿走人們心里的兩樣東西，一個是幸福感，一個是夢想。
來源： 秦朔朋友圈 文/憶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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